Monday, December 7, 2009

金魚 by iceman

熱呼呼的溫度,牆上的鐵製電風扇,吹來陣陣暖風還帶著潮濕的魚腥味,下午兩點,放學的時間,整個水族館聚集了十來位穿著校服的學生們穿梭在擁擠的三排陳列架間,看起來有二十幾個生了青苔的玻璃魚缸,但是不過只有那五六種魚重複擺設,每個人專心致力的觀察每一個魚缸,觀察每隻魚的移動,運氣好一點,或是配合附近學校的課程需要,魚店老闆會從老遠叫來一批烏龜來賣,ㄧ隻五塊令吉,往往擺在櫃檯桌上,烏龜把脖子伸得長長的,趾高氣昂的樣子,好像嘲笑著連二十仙都沒有的窮學生們,買不起她的樣子;

那天下課,他依舊獨自來到了二樓的魚店,老闆嘴裡抽著菸,把老花眼鏡往下托了一下,望望他是誰,小男孩還來不及向他打招呼,老闆又繼續看他已經翻爛的光華日報,反正他心裡想他這窮小子,看了一百次也不會買ㄧ隻,懶得應酬他,他早就習慣這樣的招呼方式,就像是其他人看著他的感覺一樣,往第二牌後面走去,他早就確定這是ㄧ個最安全的角落,前面一排擺著魚飼料和一些魚缸用品,擋住老闆的視線,成為最好的掩護,電風扇的嘎嘎聲,他的心跳開始加速,呼吸越來越急促,臉頰熱得讓他覺得好向要燒了起來似的,眼睛左右飄視,四周學生們嬉鬧聲此起彼落,就是這個時候,他把右手飛也似的插入了最後一個魚缸的水中,迅速的抓住了一隻半大不小的金魚,用力一捏,直放入左邊的褲袋,把水在屁股上擦了一擦,害怕離水的金魚拼命亂跳而讓他的行徑洩底,用書包緊靠住左口袋,直往店門口奔去,頭也不回跑下樓梯,直到佈滿黃沙的街上,神還沒有回過來,把手往褲袋裡一伸,「還動著!」 加快腳步,約莫十分鐘後,抵達早就計畫好的水溝,東張西望的,用手把金魚撈在掌心,跪在水溝旁把雙手放下去,戰戰兢兢的讓水慢慢的進入手裡,為的是給金魚喝水呼吸,又怕一個不小心魚兒溜走,這是個整個偷竊計劃的中繼站,目的地是一公里外的家,他的汗水,涔涔留下耳際,全身早已濕透,夾雜著從早累積的酸臭,他心裡只惦記著掌中岌岌可危的生命,從旁走過的牛車、機車、田裡犁田農夫的呼嘯彷彿完全消音,整個世界,只有他,金魚,和藏在樓梯下儲物櫃黑暗角落的那個早已準備好的水杯 --- 金魚的新家。

那一年,1984年,美國那年正舉辦著第廿三屆洛杉磯奧運會;那一年,英國搖滾歌手John Waite單曲「Missing You」瘋狂大賣;那一年,也是汶萊脫離英國獨立隨之加入東南亞國協,成為第六個會員國;那一年,英國煤礦工人展開長達一年的大罷工;那一年,世界上第一臺光纖錄像電話在法國開始試用;那一年,台灣進行一清專案,多人鋃鐺入獄;


那一年,他是個十歲的小男生,住在馬來西亞北部的一個小城鎮,在一個很普通的政府華小讀書,爸爸是華人移民潮的第三代,以汽車噴漆為業,頂下了小小的店面後,就在那不起眼的街角做起汽車噴漆生意,三十年來,收費從來沒有變過,媽媽要他漲價,他總是說「唉呀,別人賺錢也辛苦嘛...」;小男生的媽媽是個終身的家庭主婦,有點潔癖的她,早上五點起床,把家裡的每個角落重新清理,重新擦拭,即使早已明亮的窗櫺,她也不放過的反覆拋光,早上的工作完了,拜完祖先後,她會洗個冷水澡,從褪色的抽屜裡拿出一個灰白色的化妝包 (我想那原來應該是亮白色的),對著鏡子畫個半個小時的妝,搭上午後的公車到市區唯一的一家購物中心,在那逛了百次的店面之間走來走去,看看新的布料,試試最新式的高跟鞋,直到傍晚才回家;哥哥似乎對讀書一向不感興趣,他關心歌手動向多過於教科書的圖像,下課後很喜歡把媽媽的圍巾,睡覺的床單往身上裹,獨在站在玻璃前面唱歌,擺出妖嬌的姿態全身扭動,也不在乎旁邊的人怎麼看他;妹妹,對她的記憶,總是蠻愛美的,很節儉,喜歡收集小卡片小飾品,成績也不是很突出,但也沒有什麼大麻煩過,她是爸爸最愛的么女,童年的那段歲月,除了打鬧淘氣的瑣事,好像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贅述的回憶。

這個小男生,在這裡,我們就叫他「小男生」吧!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全身圓圓的,這也是大家習慣用福建話稱他「大肥」的原因,學校的課業總不用家裡操心,除了特別好吃以外,他是大人們眼中完全不用操心的孩子,私底下他知道他不是的 ---- 他常常偷喝隔壁姑姑雜貨店裡的罐裝飲料;仗著自己比同年紀更大的身材,到其他的村里欺侮年紀小的孩子,還不准別人說出去;偷了媽媽在冰箱上的零錢拿去買冰吃;偷吃別人的飯盒,偷看哥哥的私密文件…….這些小奸小惡,促始了他這一個「金魚計劃」,他知道超愛乾淨的媽媽絕對不准他養任何動物,他更知道他不可能有錢去買一隻五令吉的烏龜,但是縱然有一萬種不可以,都抵擋不住他心中對那種「我就是要做,怎麼樣?」的渴望;

是的,還沒進入青春期的他,就已經很叛逆固執的,他的個性充滿了B型人的堅毅,也有A型人的悲憫,他的確是個不折不扣兩型人的綜合體,那種聰明得讓人有點討厭,思慮得讓人覺得麻煩的血型,這一切,直到兩天後,金魚漂浮在水杯的表面,他把發白的魚丟到鄰家田埂間的小溪裡,嚎啕大哭後,他已經為自己完成了一場無聲的革命。

1984年,一個普通的年份,世界的大事似乎和這個田梗多過於馬路的鄉鎮沒有任何關係,很早起床讀書,下午騎腳踏車到老師家補習,媽媽仍然準時出現在購物中心,哥哥下課後仍在鏡子前扮出千嬌百媚的姿態,妹妹關在房間裡細數著收集好久的偶像照片…..

不一樣的是,爸爸,那時候是很健康的。



小男孩的記憶中,爸爸的話很少,很早出門,每每到了深夜,每個人都就寢之後才回來,回到家,他的手中都會帶著剛炒好的兩包米粉,叫醒他和哥哥起來吃消夜,每一次,小男孩起總是板著臉,爸爸輕輕的撫摸著他的頭,他用力的把爸爸的手推開,扶著起霧的眼鏡,很快的把消夜吃完,頭也不回的回到房間,噗的一聲倒在下陷的床上,把被單往臉上一蓋,夢中,他仍然噘著嘴巴。

「你氣什麼?」我問,

「為什麼只有我的爸爸工作到那麼晚,別人的爸爸都已經到家了,只有我的是這樣,全身還髒髒臭臭的….」他勉強的笑著說。

二十年後,他還記得當時任性的他,多麼渴望爸爸能夠和別的爸爸一樣,每天一起吃晚餐,一起說笑。

爸爸知道的,只是,很難改變他的工作狀況,一家五口,全部仰仗他的工作;哥哥上了高中以後,開銷更大,他變得更晚回家,每當他看到小男孩的臭臉,他總是抿著嘴,笑的看著他,什麼也不說,又是摸摸他的頭,把裝在油紙裡的炒米粉打開,放在小男孩的面前,看著他們吃完後,他才去洗澡,睡覺,那多半是凌晨兩點多以後的事情。

那短短的十五分鐘,就是父子間每天的溝通,通常是一句話也沒有;若是爸爸難得休假,他一定會到房間提醒妹妹,要先小便再睡覺,「他一直很疼妹妹的!」小男孩說道。

小男孩的家,右邊住了賣麵的印度人,左邊是一對老年得子的華人夫婦,不到六百平方呎的平價屋,是全家人最大的寶藏,樓上勉強分隔出三個房間,樓下則是迷你的蹲式廁所,沖涼房直到爸爸病了以後才加裝電熱水器,緊鄰著是廚房和小小的飯桌,客廳在樓梯的另一邊,供奉著祖先的牌位和觀世音菩薩,狹小,卻剛剛好,在那個彩色電視才剛開始流行的年代,樓下的電視機成為全家最好的聚會場所,聚在一起雖然擁擠,常常轉身就撞人,但是那一種因為觸碰而產生的溫度,歡笑噴飛的唾液,在夏夜伴著哇叫蟲鳴的日子裡,每每想起,好像是種奢求。


媽媽常說,「還好家裡不大,否則我會因為打掃去了半條命!」我知道,她真正說的是,一種樂天的滿足,滿足上天給的,滿足枕邊的先生、膝下的兒女,只要滿足,就永遠不會覺得窮。

「老家現在的樣子,完全保留著二十多年前的模樣,媽媽很捨不得丟掉東西,她會覺得用久了有感情,而且丟掉東西是浪費的事情,所以我家始終是一樣的床褥,一樣的擺設,白色的日光燈和脫落的油漆,不一樣的是,曾經壯的像牛的爸爸,現在需要我們的攙扶,才能很勉強的回房休息。」小男孩突然把語氣轉輕,若有所思的樣子。

「那就是爸爸常買給我炒米粉的攤子!」他指著停駐在高級飯店旁的一個攤販,年邁的老闆幹練的在鐵鍋上左右刷著,一面還向路邊的客人招呼,灰色的日光燈圍繞著飛鵝小蟲,玻璃櫃裡麵條、米粉、配料雜陳;

「什麼?老闆已經賣了二十年?」我詫異的問,

「三十多年吧?從一包二十仙賣到現在的三令吉,以前他都賣得很晚,所以爸爸下班就會專門繞過來買,有時候還會開著那一台老爺車來,有一次半路拋錨,走回家叫媽媽和外公幫他推回工廠,我爸修車,但我們從來沒有坐過新車哩!」他笑的說著,摸著頭,越過街道,走到攤子的旁邊,望了一望,好像找尋什麼似的,像老闆施予微笑,又往前走去。

「以前這裡哪裡有這一些水泥高樓,這飯店是這幾年才開的,我那時候如果你傍晚早一點來這一帶,很熱鬧的,那邊有一個老太太專門賣大包,很多人排隊,老太太的旁邊有一個賣手工點心的大叔,一下子就賣光,很多次爸爸太晚回家沒有買到,我就很生氣的罵他,還在地上哭…….」又是一個微笑。

小男孩真的很愛吃,也許就是如此,造就了他肥肥的肉感,我想,那個年代,沒有一件事情比填飽肚子更重要,吃,的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現在爸爸不能亂吃,但是有時候還會叫我回來買一包不加太多醬油的炒米粉給他,每一次我經過這裡,就會想到……..」他想說些什麼,到了舌尖,又收了回去。

有時候,他很羨慕鄰居的爸媽都用新的轎車接送他們上學;別人的爸爸不像自己的爸爸,總是蓬頭垢面;經過鄰居家,常常聽到他們全家在飯桌上的嬉笑聲;他也很羨慕,同學闖了禍,回家可以像爸媽傾訴,而小男孩的媽媽常常因為調皮拿衣架打他,有一次還打到媽媽自己暈了過去;

爸爸,始終很晚回家,更別說到學校找老師談天。

小男孩知道自己的家境,他也知道,自己要快點工作,才能幫媽媽多買一瓶香水,讓爸爸早點兒回家,他以最好的成績爭取了報社 Star 提供難得的獎學金,半工半讀且以最快的速度念完學院,拿到了專業的會計師文憑,到了新加坡工作。在國外的那幾年,從初手到了高級專員,從陌生到了獨當一面,為了省錢,他和別人合租了一個房間,鮮少外食,幾乎不參加新加坡人最喜歡的Party,從來沒有非公務而出國旅行,添購新的工作服,也一定要等到聖誕節的大減價才買,他總是把錢省下,計劃著帶爸媽出國玩;幾年後,終於在吉隆坡買了房子,開始改善老家的生活,這一切,可能就是小時候那一隻金魚在褲帶的蠕動,深深觸動了他敏感的脈搏,那種貧窮所造成的孤寂,讓他刻骨銘心。

那一天,我記得是十一月的某個星期二晚上,小男孩通知我爸爸病危的消息,他必須連夜開車回家,我臨時取消所有公司會議,隔天一早從吉隆坡往北疾駛。一個人看著公路綠牌子上,公里數從四百四十減少到一百多公里,心理頭,除了擔心病危的小男孩的爸爸,他金魚的故事,在這三個多小時的車程裡,不斷在我腦海重複上演。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家人,是我異鄉的親人。


今年第一次在過年期間拜訪小男孩全家時所照的全家福,很可能是最後一張全家的團圓照,我心裡越急,腳下的快門踩得越深,本來公路兩邊碧綠的稻田曾經是我雙眼的最愛,在此時,她的遼闊讓我覺得礙眼,她的幽靜讓我覺得空虛,跑車的速度難以滿足我想要飛的慾望,斥責前方阻礙我前進的車輛,心理頭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陪在他們的身旁。

小男孩成了大男人,你可以常聽到他說:「來,我拿給你」,「我去幫你做就好了」,「我去的時候順便幫你拿過來」,「沒關係呀,我可以幫你處理,很簡單的!」好像他總有忙不完的事情,仔細分析,他多半花了很多精神在做別人的事情,其中也包含了很多我的事。我很好奇,這幾年來,這一個偷魚的小子,發生了什麼事情,什麼造就了他強大的責任感和極大的同情心?在片段的認識了他的生活點滴,有些讓我莞爾,有些感到鼻酸,有些讓我反射出我親身爸媽的故事,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這一個偏僻小家庭在大時代下的可愛故事;

我倆坐在車上,車停在田梗間,左邊是灌溉用的溪水,右邊則是熟悉的日落,金色的反光,犁田的農夫,與偶爾駐留的白鷺鷥。

「我現在經營的公司剛開的時候,」小男孩打破了黃昏的肅靜,緩緩的說,「醫生判斷爸爸得了腫瘤,可能是長期吸入致癌物質所造成的,那時候雖然還不知道是良性還是惡性的,家裡好像被宣告無期徒刑般的揪成一團,我還記得爸爸握著我媽的手說:『哭什麼,又不是現在就要死!』這不知是爸爸難得的幽默,還是源自由衷的安慰,我實在很討厭他這一種一路以來非理性的樂天!」他的眼裡透露著深深的難過不捨和自責。

「我那時候就知道,很快的,我們要面臨很多很多的抉擇,我心理想,到底怎樣對待他最好,中醫?西醫?我們看遍了全馬知名的醫師,最後,我們選擇了在大山腳的醫師,在爸爸被病折磨的四年裡,每個月的醫藥費將近兩千元,每兩個禮拜都要開來回三小時的車程去看醫生開藥,一看就是一天,我家沒有什麼存款,每個月的藥錢和家裡用的錢,真的都是紮紮實實的從薪水裡扣出來的,事實上,一路以來我擔心的不是花費,而是不論花了多少錢,用了多好的藥,我持續的看著爸爸一日一日的老去;前年,爸爸得了帕金森症,全身開始不自主的抖,中醫的藥量增加,西藥又不能與中藥一起用,媽媽的憂鬱症更加明顯,對聲音緊張,眉頭緊縮,不自覺的流淚,常常忘記吃飯…..」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從我的臉上略開,不一會兒,他對著車子的後照鏡繼續說:
「今年初,就是你第一次見到爸爸的時候,他還可以獨自走路,還可以輕聲的說話,兩個月前,就是妹妹完婚了以後,他幾乎已經不能站立,很多時間,他只是靜靜的躺在床上,醫生囑咐他要多喝水,但是不能排出的水分讓他肚子越來越大,癌細胞加上帕金森,最後,他連控制大小便的力量都沒有了,上回,我趴在地上處理他一攤又一攤的屎糞,我覺得自己很沒用,連清理自己爸爸的排泄物都覺得噁心,想想我小時候,爸爸還不是…..」他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小到我已經無法分辨他在說些什麼,他沒有看我,就如同描述別人的故事一般,我想,他盡可能把他說的理智一些,當做第三者來看待爸爸的病症,或許是他比較輕鬆的方式;

「哇,你看,太陽要掉下去了耶!」我指著西落的斜陽,順勢把頭擺到右邊,看似專注於夕陽的美,實則不想讓他看到我因陽光照耀而閃爍的淚光,我的語氣依然清爽,害怕一絲的顫抖,暴露我心裡的恐慌。


「嗯,好美……..」他靜靜的回應,彷彿時間已經靜止,沒有人敢繼續觸碰這已經逼近零界點的情緒,田間的白鷺鷥往東邊飛去,遠得剩下幾個小白點,農夫把犁具留在田中間,金橙色,靛藍色,深灰色,黯黑色,就像是放置百年的水墨畫,顏色猶在,紙張卻已斑駁。

「軒,我沒有爸爸了,我真的沒有爸爸了……,」突然間他把我的肩猛力抓住,如同抓住汪洋中唯一的木筏,使勁的搖晃、吶喊,淚水模糊了他無邊的鏡框,直往我的肩上靠,座椅間有著扶把,他半個身子跨了過來,畸形的肢體傾附在我的左肩,這麼靠近,仍然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他要的或許只是一種有形的依靠,一種可以消滅他片刻危機感的臂膀,就像二十年前的小男孩一樣,蹲在溪邊為了死去的金魚嚎啕大哭,那是一種祭典,為了往日的種種,輕輕的嘆息,畫一個很難下筆的句點。

火紅的太陽消逝在田野的盡頭,就在瞬間,急促的呼吸逐漸緩和,我的左肩已然透濕,多少花開花謝,多少事故人情,頃刻間,灰飛煙滅?看著孩兒呱呱墜地,看著風燭殘年,看盡冷暖人情,嘗盡日月風寒,小男孩突然發現,自己,就是那隻金魚 --- 從繁殖場的大池裡移植到魚店的小魚缸,牠以為這樣就是最糟的狀況了,當小男孩的手猛力捉住牠,急促奔跑,那脫離水缸的十分鐘,牠以為生命就此終結,不料自己又被移植到更小的水杯裡,不同的是,這裡只有黑暗,還有無法游動的空間,直到他終於回歸到溪水時,卻也只剩沒有靈魂的軀殼,隨浪潮浮沉,任大地恣意分食,這就是人生嗎?

音響在夕陽下沉的同時,我重複播放著Cheryl Wheeler的 “Sylvia hotel”:

You must be safe in bed
Down in your cowboy home
I don't wonder why you left
I wonder why you stayed so long…

…. And this is a lonely life
Though I think it suits me well
And everything's fine tonight
Here in the Sylvia Hotel…….

現在,只有小男孩的爸爸知道,只有他有資格告訴小男孩,什麼叫做人生。

凌晨四點多,他吐出最後一口氣,所有摯愛的人都在身旁,我仍記著那逝去的臉龐,淡淡的微笑,雙手合十,衣著端莊,少了疼痛的滄桑,好像說著,「哭什麼?死了又怎樣?」

誦經聲裊裊繚繞,不知為何,我的心情悸動難當,第一次真實經歷了生離死別的苦楚,仿若對人生有了進一步的體認,小男孩依然擔負起處理所有喪葬祭典的使命,在傷慟之餘,更惦記著照顧身旁憔悴的媽媽,一步一趨,他跟我說,

「我一定要好好保護我媽媽!」

你沒有聽錯,他的確是這麼跟我說的;若換做其他人,我可能以為只是逢場作戲,不免雞皮疙瘩,但是從他的口中,我感受到那種文字與性情結合的鏗鏘有力,真切的理智又參和著淡淡的憂傷,小男孩的爸爸若是聽了他這麼說,一定會和以前一樣,微笑著摸著他的頭,抿著嘴什麼也不說,但這一次,小男孩一定會傾盡全力握住他的手,不讓他走,不再讓他輕易的離開,儘管他衣衫襤褸,儘管他無聲應答……;

在溫情中過去,在寧靜中昇華,這是個福氣,願你 -----

「死日,快樂。」

再見,洪伯伯,小金魚麻煩您照顧了。

















附註:
所有照片皆攝於小男孩溫柔的老家:
Alor Setar,Kedah, Malaysia Nov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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